2013年10月30日 星期三

前嶋信次〈回顧文獻之蒐集〉


《臺灣時報》昭和16(1941)2月號,頁100106;前嶋信次〈文獻蒐集の思ひ出〉文章全譯。

〈回顧文獻之蒐集〉

1-1

昭和3(1928)(就任「臺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」助手;25歲)渡臺時,並沒有特別要研究『臺灣』的決心;我仍想專心從事『東西文化交流史』,只注意該方面的文獻。就因為常去「總督府圖書館」,對坐在較低矮的閱覽席,借覽『臺灣史』相關書物留下美好回憶。逐漸熟悉臺北生活後,屢屢赴大稻埕;在當時連雅堂氏與黃春成氏共同經營的「雅堂書局」,買過連氏的《臺灣通史》,與其刊行的《閩海紀要》等書。但真的不是以蒐集『臺灣文獻』為目的。

我開始對『臺灣史』抱持較深興趣,是在其後的機緣。那是要蒐集雲南省的相關文獻,藉以逐步研究『支那文化與印度西域文化的交流』。在昭和5年要跨入6年之時,從北京的書肆購得一部《昆明縣志》;讀其〈序文〉,知「作者」與臺灣有關係,曾編纂《彰化縣續志》

《彰化縣續志》是何種書物?至當時為止我沒聽說過;而該書「作者」究竟是何人?我也起疑問。層層思考後,我推測或許是領臺當時居住彰化的「歷史學者」吳德功氏18501924,就試著調查該氏的事蹟。結果非常有趣;結局是《彰化縣續志》作者還是不明;我閱讀了吳德功氏數本知名著作,知道臺灣的《地志》書籍大幅減少,某些甚至僅有『寫本』傳世,我感覺這很有趣,就讓我有動機要認真調查『臺灣史』。

原本就是才疏學淺,雖認真說過要努力,但是沒有留下什麼業績,唯有剩下描述自己個人心情的話語。當年曾以〈吳德功氏彰化縣續志の著者〉為題,發表於《南方土俗》第1卷第4S7.4.26發行,頁9195雖是閱讀價值不足夠的文章,對我而言,確實有踏入研究一途的意氣。

1-2

昭和7年春(42日)(改任「臺南第一中學校」教諭;29歲)移住臺南,修繕「僑居」於壽町。古屋室內臨窗處設置木机;屋外不遠處有小河流過,對岸是一片廣大的香蕉園。木棉花在岸邊綻放,散落的白色棉絮多次飛舞到窗邊。

小河往下游幾許,「大正橋」下樹立古碑記載「瀨道工事」。銘記;該處是昔時「瀨道」,據說「出水」時匯流成相當的大河,曾有人死亡。翻開〈臺灣府的古地圖〉,此河流還給明顯繪記。還有〈傳說〉鄭成功入臺灣時,負責帶領的何斌就是從這「瀨道」邊,搭乘小船脫出困境。

還例如朱一貴,此君依照富戲劇性擅長說故事者的觀點,大概是令人懷念的男子。也有〈傳說〉朱一貴在臺南時,部下起內其被虐殺後,屍身給埋在河畔。頗為有趣,此河今日猶在我窗下流著。

當時,「新樓」的巴克禮博士Thomas Barclay1849.11.251935.10.5仍健在。市內到處都有「古碑」或樹立或傾倒。臺南風物是即便在陋巷,每個角落也盪漾著歷史的氣味。我幾乎每天是從街到街的放浪,撫視「古碑」,在古廟樑柱下佇立,往返於舊家之門,與這城市親近。手提皮包裡面,隨時都備有「拓碑」的道具。勤務終了時間我已經等得不耐煩,走到街上,給兒童成群包圍。與守廟見聞豐富的老翁閒談,也做出來若干「拓片」。

敗壞財囊,只為蒐集『臺灣相關文獻』,就是從這時期開始。

2-1

我最初是要蒐集甘為霖牧師William Campbell18411921的著作。《荷據下的福爾摩莎Formosa under the Dutch1903年在倫敦發行)很難入手,有如喪家之犬行走街頭。某日突然間進入本町大街的基督教相關文物專賣書店(現已不存),與基督教徒的店主商談。結果店主與巴克禮博士談起,巴克禮博士就特地為我詢問倫敦的古書店,但是仍未能入手。其後我與巴克禮博士有來往,都是透過友人邀約進行,詢問甘為霖牧師的書是第一次。

當時過了不久,我看到丸善書店的古書目錄マルゼン アナウンスメント』有ステーベル《新高登山記》與甘為霖氏的該書(這是在昭和8(1933)的時候)。我就與「同僚」川上健三氏相談,決定川上氏買ステーベル,我買甘為霖的書;立即打『電報』。可是,川上氏的書有幸入手,而甘為霖的書業已賣掉。對此書能否入手,我愈發絕望。

但過不到20天,某日忽然看見,在我桌上有「丸善書店」寄來的書籍小包。打開一看沒有錯誤,正是甘為霖的該書;那時的喜悅至今難忘。同一作者的《臺灣傳道史(臺灣布教成功Missionary success in Formosa1889年倫敦發行)》,我在倫敦古書店的目錄看到,直接註文購買。當時只要送出「註文(訂單)」,書大概約50日可抵達;然後就是到「臺南郵便局」辦理外幣滙兌手續。藉由這種方法,我的藏書大部份是如此進來的。

禮密臣J.W.Davidson18721933《臺灣志The island of Formosapast and present1903年倫敦發行)》,因為「時價」據言近100圓就很難伸出手。某一時刻忽然想到,就寫「明信片」給神戶的古書店,像對大海拋出了釣針;我注意到該書是在神戶印刷。就真的有結果,實在意外很快有反應;該巨籍僅20圓就立即給寄送過來,運氣真好。

稍微變換獵書的方向。在德國萊比錫的古書店目錄,我看見アムボール.ユアールCamille Imbault- Huart法文的《臺灣志L’ili Formoseh’stoire et description1893年巴黎發行)有黎烈文譯《臺灣島之歷史與地誌》,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》,與ウィルト的《臺灣史》,都給我買下。因稍微高價(主要是兌換滙率的關係),記憶裡是相當心疼的。

還有,從法國的ボール.ジュトネル及メゾンヌーヴ書店買到チリオン《佛軍臺灣遠征史L’Expédition francaise de Formosa18841885有黎烈文譯《法軍侵臺始末》,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》,《孤拔提督書翰集》等書。想起チリオン的書就是用前述的「代金引換便」方式。送達通知時間是昭和7(1932)1231;我慌忙地穿過歲暮的街,進入臺南的郵務本局去提貨。至今仍可深切回憶,當時冬日臺南天空青澄,太陽暖乎乎的,在地生活長閑的光景。特別是到今日猶存的清晰記憶,往「郵便局」途中,可看見「城隍廟」前樹立的2面大古碑,其中之一是廟的圖碑。

2-2

我在臺南住滿8S7.4S15.5辭任返鄉,37歲離開臺南),這8年對我而言,是滿載深刻追憶的期間。

某日,在本町賣支那出版物的書店,買到胡適的《四十自述》。知曉胡適的幼年時代也曾在臺南渡過;想訪其舊宅,又沒有確切地址,就在風和日麗的陽光下,從街到街漫步。我現坐在像剃刀鋒銳的東京冬夜空氣中,那暖和的臺南冬日陽光浮出腦海。當時在臺南的漫步,我曾寫文章以〈臺南行腳〉為題,獲得現在『臺灣日報』(當時名稱是『臺南新報』)的連載。

(『臺南新報』昭和15(1940)1月的1日~10日;分散7回在第四版刊出署名「前島信次」的〈臺南行腳〉文章。第1回是在第十二版,啟頭即是寫胡適。)

3-1

關於臺灣,特別是『歷史』的相關文獻,有荷蘭、英、德、法語者,與支那文獻或日本文獻之外;主要的仍是臺灣自身產出者,例如熟蕃的文獻、本島人的紀錄。

前述『支那文獻』是一重要部門,對之,我採行下述方法。

先調查支那各地的「古書店」,請他們寄《目錄》來這相當成功,僅各地「古書店」的《目錄》就集積約有七八尺高的份量。最多是北京的書店,其外蘇州、上海、杭州的亦有;我都有仔細閱讀

其次將我調查所得的臺灣關係文獻名稱,以「謄寫版」印刷,寄送各書店,詢其店內庫存持有否。

憑藉這2個方法,獲致相當結果。有一極明確的事實,就是『臺灣文獻』多已散逸無存。施琅的《靖海記》、《平定臺灣方略》等,在北京某書店曾有,非常高價,買氣頓時消逝。上海某書店曾有極珍貴的『臺灣古地圖』,也因同樣理由無法得手,彼時之恨黏着腦裡好久好久無法甩除。

《一肚皮集》、《治臺必告錄》因算不上稀珍,讓我悄悄地入手。但另有劉永福相關的珍貴文獻,還是給別人先行買去。

因此,北京變成我的憧憬目標。常想:總要去遊歷一趟古都,在老槐樹下徘徊,逛逛琉璃廠及隆福寺的古書店,滿足自己蒐集『臺灣文獻』的心願。

3-2

關於『臺灣自身產出的文獻』也有許多回憶。遊「廢棄驛站」茅港尾時,與已給世人遺忘的黃清淵老人交談,獲贈其著作茅港尾紀略》稿本,欣然走過「鐵線橋」部落而歸

還有,到新化以南的「知母義」部落,拜訪前清進士吳士邦的生家。其子孫粗鄙堪謂『未進化人種』。堂堂『進士』、『解元』、『都府』等貼附金箔的匾額,掛於軒中已冷落退色,還有數枚匾額給利用成「豬舍」與「便所」的屋頂。71餘歲一老翁在該處,名「文霖」,是士邦的子;據其言『父在自己13歲時歿』。『文獻』等1冊也沒有留存,唯有嚼剩的甘蔗渣,散落在斜陽流淌著的客廳破磚地面。

吳士邦的『解元』是『舉人』中之最優秀者,到北京「應試」獲得第22名的『進士』,是極罕見的俊秀。子孫為何淪落至此?環視這一族人,不見品格,全無視字者。唯見破舊的「正廳」有燻黑了的「神位」,記著『誥搜雲騎尉解元諱士邦.號毅齋.吳府君之神主』。有一狀似癡呆的青年,撥開其內側,似要顯示還有詳細文字,其實什麼也沒寫。

我靜靜地走出寒村,回想著吳士邦中『進士』的華麗風姿,與今日環繞其神位的可憐子孫們相比較,我心很暗淡。

雖然有這些『文獻』求而未得的回憶。然而,最教我羨慕的是臺南石暘睢氏藏書。石氏甚早專念於『古文獻』,蒐集了種種資料;其收藏在臺南恐怕是第一。在臺南木版印刷的鄭兼才《六亭文集(全4冊)》,石暘睢氏就持有34部。我把該古風高雅的木版書,一頁一頁認真閱讀;鄭兼才的一生令人懷念,我還做出他的年譜。我一直想要撰寫以(鄭兼才的一生)為題的文章,但尚未實行。我又借出石氏所藏的《臺灣採訪冊》,自己用筆抄寫。關於石氏收藏與石氏自身,後日我想專文來談,此處就不再多言。

『臺灣新報』明治29(1896)1218日第一版,刊出鄭兼才氏的〈山海賊總論〉、〈卜年修三貂嶺路記〉、〈駁淡水守口兵費不可停給議〉3篇文章。1959年《文史薈刊》創刊號,前嶋信次賜中文稿〈鄭兼才年譜〉。參看《固園黃家黃天橫訪談錄》頁213。)

那段時期,像國分直一氏、新垣宏一氏那樣,心愛臺南又沒頭研究的人有在增加。但在我移居臺南當初,對臺南有深入研究的,我想只有「長老」村上玉吉氏(筆名「臺陽」)。我先閱讀村上氏撰寫的(古碑研究)及其他著作,奠定對臺南的研究基礎。

而於田野實地探訪,多依靠會給各種說明的暘睢氏。回想起來,有好幾天與石氏一同在安靜的街道上漫步。其他還有「臺南州廳」的谷田氏、「臺南史料館」的野田八平氏等人,都是對這塊土地之歷史,抱持著常人難及的關心。某夜偶然在街頭遇見一位叫做「莊松林19091974」的青年,顯然有極深造詣。交談一二個小時,別後惜無機會再見面。

得到野田八平氏帶領,訪問前清『舉人』蔡國琳的舊宅。其遺女蔡碧吟已成老媪,雖於交談時言『國琳氏藏書現存於二樓,堆積如山』;但僅出示國琳氏的《詩集》1册,其他都無一得見。那些藏書若今仍在,到底是包括了哪些『文獻』呢?

3-3

我現在歸住東京近郊。雖常去神田附近找古書,但不幸尚未遇到想要的『臺灣相關文獻』,12年歲月在臺灣貪嗜仍未飽也。從巷到巷,從街町到村落,蒐尋臺灣的舊時風貌、傳說,無止境地放浪。2030歲時期我的熱情若尚未失去,我不會忘記在東京街頭獵取古書時,繼續注意『臺灣關係文獻』。 

還想附加一言蛇足。現在住地郊外,過了午夜12時,還可聽見「省線電車」的嘎聲與犬吠聲。想到過去好多年在臺北東郊或臺南王宮溪畔寓居,深夜伏在机案,遙聽見火車汽笛聲,猶在讀書。為了給「遙遠的臺灣」撰寫此篇文稿,想起來還真快樂。寫作於1940.12.19。筆者現在「滿鐵東亞經濟調查局」勤務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